夜茶茶是哪阵风

十足真金

病人的自我诊断


2016年是被《无声告白》刷屏的一年。刷屏也很有道理,没有什么人能够压抑住这本书带来如此巨大共鸣的震撼感。而这种群体性的震撼,更像是因为人们对照着这本书,发现了自己的隐疾。

开篇第一句,“莉迪亚死了”。多像一个人间悲剧的结尾,可它出现在开篇——作者志不在此。

于是时间线向着回忆与后续两边展开。故事的后续发展:警方调查、新闻报道、玛丽琳和詹姆斯的追问、内森对杰克的怀疑,这是一家人追查真凶的过程;而故事中穿插的回忆部分则是让读者渐渐明白,杀死莉迪亚的正是深爱她的家人,或者说,是家人的期待。但这又不是悲剧的根源,它的源头还要再向上追溯,到玛丽琳与詹姆斯的父母,再到他们父母的父母……

詹姆斯来自一个中国移民家庭,“二等公民”的身份是他最大的痛苦和耻辱。他一生的所有努力无外乎只是为了——让自己和别人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詹姆斯长久以来都痛恨那个孱弱的自己、受到偏见与孤立的自己,可他一直恨错了对象。娶到本土女孩玛丽琳让他骄傲——他认为自己进一步融入了这个国家;于是在这场婚姻之后,他将这种“和其他人一样”的目标寄托在了整个家庭上。他希望自己的妻子不要出去工作以免让他人误解自己的薪水不够养家;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有与同龄人一致的兴趣爱好而不是去钻研太空;他希望自己的女儿拥有吸引别人的魅力有更多的朋友……他对家庭的希望都是自己一生追求而没有实现的渴望,他希望被平等地接纳,被认可,被看做是与周围的人没有差异的人。他一直用错了方式,将正常的理想化作了病态的压制与要求,讲的刻薄一点,他始终是当年那个因为种族而受到欺侮的笨拙胆怯的男孩,他发了狂地以为自己可以可以拯救当年那个孩子,又或者可以把过去的耻辱都藏起来,可惜这么多年,他自私而卑猥,没有丝毫长进。
眼熟吗?他像极了《一个人的朝圣》中的哈罗德,在儿子掉进海里时慢慢地解着自己的鞋带——他怕自己救不回儿子,却找不到任何借口说:这不是因为我无能。

而玛丽琳与詹姆斯最大的分歧是——她渴望成为一个不平凡的人。如果说詹姆斯的痛苦来自于种族,玛丽琳的痛苦就该是来自于她受到歧视的女性性别。她的被抛弃的母亲的不幸是她不甘于平庸的开始。她怀着一种高于自己原生阶级的优越感去鄙夷自己的母亲,去挣扎反抗母亲给自己安排的平庸女性的道路,可她的挣扎又因为婚姻而终结,最终只能在回到母亲故居整理遗物时恍然发觉命运的相似性,抱着母亲留下来的破旧的烹饪书泪水长流。等她又经历一番波折终于回归家庭时,她已经把这种对于错失母女亲情的悔恨转化成了一种偏执,将自己的理想寄托在女儿莉迪亚身上。而莉迪亚经过三个月的失去玛丽琳的恐慌,再次面对玛丽琳时她选择了一种全然牺牲与奉献自己的姿态,她想这样就可以永远留住母亲。对于所有来自母亲的压力,她都乖巧地回答:“是的”、“好的”,她通过压榨自己去讨好母亲,长此以往,她不再知道自己爱什么,想要什么。她已经在表面上活成了玛丽琳当年理想中自己的样子,可此时莉迪亚心中只是一片空白。她的所有快乐和焦虑都不是因为自己——她找不回自己。在她童年时玛丽琳离开的那三个月中,她曾被内森推进湖里,就是在水中、在那渴望解脱的冲动中她开始丢失了自己;而在她十六岁这年,她从船上走进湖里,用最极端的方式回归自己。

莉迪亚的十六年生命最离不开的是她的哥哥内森。当年她失足落水,是内斯救她出来,她无声地喊:别松手。自那之后,他们俩在这个家庭中都互相扮演着拯救者和支撑者的角色。可内斯与莉迪亚又是不同的,他太像父亲詹姆斯当年的样子以致父亲不愿意面对他、习惯性地忽视他,甚至打压他的理想,母亲又对妹妹过于狂热而无视他。他实际上是对莉迪亚怀有嫉妒的,他总认为过多的爱总比没有爱要强——这个本应该最理解莉迪亚的人其实并不真正理解她,内斯在成功逃离他的家庭之后怀着自己都不知道来源何处的残忍快意,用这种无形的隔膜助推了莉迪亚的悲剧。

其实这本书的格局很小——它只是一个家庭的故事。但这样的小格局又实在亲切合理,每个读者都可以把自己的一部分带入其中,所有曾经的孩子和所有未来的父母都在文字的这一边看着文字那边他们无力参与和改变的故事,每个字都是切肤之痛。大概抛开国籍人种,人类多少年都是这样一代又一代传递着爱和伤害。家庭阴影这种事,少有人提,也少有幸免。

我一直觉得儿童时期是最难以度过的时期,儿童大概也是最脆弱的一个群体。他们的自我意识和社会意识要在那样小的一个环境中初步形成,要形成信任,开始依赖,接受期待,可他们的信任与依赖又带着天真的敏感,太敏感,挫折与扭曲很容易在一个动作、一句话、一个眼神中发生,从此造成终生的伤害。而每一代人都慎戒着自己上一代留给自己的阴影,暗暗发誓不要自己的下一代受到自己曾经的痛苦,可最终这一代人又会有新的错误,留给下一代新的阴影。代代传承是爱与伤害的传承,也是每一代犯下错误之后终于明白规避错误的艰难而与上一代达成和解的过程,更是每一代人挣扎着成为一个更好的人扮演更称职社会角色的过程。

前两天吃晚饭时和姑娘聊起这个故事,她听完沉默了几秒,说,“我就像是莉迪亚……哦不,我像是莉迪亚和玛丽琳的结合”。
我笑,“所以要讲给你听”。

像作者说的,我们终其一生,就是要摆脱他人的期待,找到真正的自己。又或者,换句话说,我们终此一生,就是要不断成长为一个独立与自由的人,这样所有的伤害都可以不成为伤害。

故事的标题,中文翻译得委婉,实际上那是一记导致一切悲剧的闷棍“Everything I Never Told You”。而故事结尾内斯的那句话是最能让读者看到希望的句子——未来发生的每件事,我都愿告诉你。

这也是自我诊断的最好药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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